周曉楓: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在中國少年兒兒童出版社做過8年兒童文學編輯,2000年調入北京出版社,從事雜志編輯工作。出版了個人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收藏———時光的魔法書》和《斑紋———獸皮上的地圖》、《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和人物筆記小說《醉花打人愛誰誰》。曾獲馮牧文學獎、冰心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
11月17日由《人民文學》雜志、《南方文壇》雜志主辦的第六屆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在北京召開。會議推選出2007年度在創(chuàng)作和批評領域有突出成就的青年作家和批評家。散文家周曉楓以散文《琥珀》等作品榮膺年度青年作家。為此我們對周曉楓進行了專訪,希望能夠了解一下她的創(chuàng)作觀。
問:看過您的一些散文,第一感覺是語言精準細膩,特別注重意象和修辭的選擇,很像詩歌的風格,為何如此偏愛華美的詞語?
周:我從來沒有擺脫過修辭愛好者的身份,熱衷于句子建設,對比喻和詞語混搭抱有特別的興趣。朋友概括我是“用馬賽克蓋大樓”。的確,對詞匯和語句我持有長久的雕琢耐心,效果上追求繁復的巴洛克式。我的語言存在著被“馴養(yǎng)”過的痕跡,潔癖,唯美,強烈的書面感。我把語言打磨得光潔順滑,卻舍棄了那些生動有力的毛茬。語言是個基本功,但一味在語言中炫技,會使優(yōu)勢反過來成了阻力,滿足于浮巧小智,而影響文章真正的涵納力。我總是不想放棄每個局部,難以容忍平淡的表達,這種細節(jié)上的認真,雖然有益于精確,但會造成節(jié)奏的滯悶和過分的儀式感。我應該有意識地降低密度,不在顯微鏡下錙銖必較,而是把注意力放到整體上來,因為局部看來字字璣珠,整體效果卻往往顧此失彼。我認識到了自己的局限,但積重難返,體味越重的寫作者,調整起來越艱難,因為他的特點也正是他的弱點,他的負擔是他曾經(jīng)的財富。我希望能延續(xù)創(chuàng)作中的個人特色,并力圖避免過度依賴個人特色而造成的裹足不前。
問:散文的美包含很多方面,比如說意境的美、文字的美,等等,您所追求的美是什么樣的?
周:學生時代的作文進入更成熟期的散文寫作,我以為必須放棄對一個字的迷信,而這個字,其實就是“美”。我上大學的時候特別信任“美”,從詞語的光感、對稱的修辭手段、展現(xiàn)童話般的場景,我都格外注意。沿著那種“美”的單向度,發(fā)現(xiàn)“美”到最后,會失真為矯飾。這是因為我對美的理解太單調淺薄了,過多地把“美”理解為形容詞,而忽略了它是一個內涵多么豐富的重要名詞。越過美的童年期和阻礙,我們可能會發(fā)現(xiàn)荒涼的真相,但我以為寫作必須迫近這種真相。我們得克服對“美”濫化的抒情,才能找到“美”之后隱藏的真正力量――這就好比花和種子之間,我選擇種子,它笨,結實,似乎不美,因為它有生命力,它把花兒整個吃進骨子里。我所理解的“美”不僅僅是詩化,它所包含的深沉、復雜乃至黑暗,正是它說不清的部分誘惑著我創(chuàng)作上的探索。
問:您曾說:“最鮮活、最豐富、最不可替代的直接經(jīng)驗和素材,無不來自身體的親歷?!倍谀纳⑽睦?,也經(jīng)常看到您對身體的描述。對此網(wǎng)上有人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身體寫作,您怎么看?
周:我以前寫過數(shù)年的動物題材,沒有被當作有科普傾向的寫作者;有一段時間集中幾年精力寫童年,沒有被當作執(zhí)迷中的“兒童文學類”作家;僅僅寫了幾篇女性經(jīng)驗的,就被大家看到了“身體”,看樣子,對“身體”的關注還是重于其他啊。對我來說,被什么樣的題材觸動,就朝什么方向開展,我抱有平常心,沒覺得題材之間有什么命定的高下之分。文字一旦發(fā)表出來,就得去承受理解和誤解,我沒有過多精力和興趣去注釋或分辯,任人評說吧,好在浮表層面的議論好好壞壞都不能影響我。不過我倒想說一點,在成長過程中我所閱讀的當代傳統(tǒng)散文,常常是專門消滅身體的寫作,致力于去除身體的輪廓和氣息。它們甚至以身體為恥,把“身體”一詞狹隘地等同于下半身功能。過度關注消化系統(tǒng)的,往往腸胃有?。贿^度關注眼睛,往往視力出現(xiàn)問題。過度關注哪里,也許哪里就是病灶。過度關注下半身也許太動物性了,不夠靈魂,但特別關注下半身和特別關注不要下半身,難道不是一樣都有病嗎?我們讀過太多沒有肉身參與的作品,那是一群業(yè)余偉人和編外修女在編造個人贊美詩。我不理解偽裝成文字太監(jiān)有何光榮可言,并且懷疑正因此,他們筆下的愛憎才那么缺乏血肉的支撐,才沒有了與他人、生活和文學發(fā)生親密關系的可能。
問:您的散文里充滿了具象化的描寫,就像電影鏡頭一般,將所有景象納入鏡頭之中,然后賦予自己獨特的感悟,您有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鏡頭化的寫作?
周:我是個電影愛好者,只是停留在觀影的初級階段,無論從知識積累上,還是在評論水準上。正因為電影沒有成為用于炫耀的知識,我的熱愛才更樸素直接,它是我切實得到的個人享樂。也許電影的畫面感給我?guī)砩噬系淖兓?,對特定鏡頭的強調使我延展了描述中的耐心,還有剪切方式或許帶來散文結構上的調整?這種影響肯定有,是潛移默化之中的,還不能被我理性地歸納。電影的影響,繪畫的影響,書籍的影響,許多藝術門類都會給寫作帶來綜合的營養(yǎng),只是找不到整齊的對應而已,如同我們的脂肪堆積,分不出哪部分來自于糖,哪部分來自于油和肉。我建議寫作者多看電影,尤其對和我一樣經(jīng)歷有限的,這種教育尤為重要。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后窗》表達對電影的感激,它給我視覺經(jīng)驗的極限,給我參差紛繁的人生體會,它部分修補著我略顯簡陋的生活。
問:您寫作時的心態(tài)是怎樣的?是期待讀者的閱讀,還是僅僅作為自己內心世界交流的外化?
周:我可能屬于任性且自私的寫作者吧,很少考慮讀者需要,缺乏“為人民服務”的服務意識,所以注定不會擁有廣大的讀者群,頂多在小圈子里有些趣味相投的朋友。我樂于探索自己身上的可能性,關心的是如何打開個人經(jīng)驗和想象的邊界,至于作品的命運是受到歡迎還是遭受冷落,不是我能夠掌握和控制的。那種根據(jù)讀者口味隨時調整方向的寫作者,具有超強的適應力和應變機制,我沒有他們的變色才華,唯有對自己的藝術標準保持著笨拙的忠誠?;蛘哒f,讀者的期待千差萬別,我不知道遵照哪類讀者的指引才能更上一層樓,而不屬于商業(yè)上的投機行為。創(chuàng)作上輕易的投懷送抱容易斷送寫作者的未來。
問:2005年,您創(chuàng)作了筆記體小說《醉花打人愛誰誰》,首次顛覆了自己一貫的寫作風格,這僅僅是一次實驗呢,還是轉型的風向標呢?
周:散文狀態(tài)和筆記小說狀態(tài),是我性格中的兩極。我有悲觀、自閉、懷疑、保守、奴顏的一面,也有不羈、巧言令色、天真活潑得失態(tài)的一面。嘗試散文以外的東西,一方面為了改變一下路數(shù),希望對自己穩(wěn)定而沉悶的文風有所調整,另一方面,是我內心的反叛力量決定的。我不能忍受長期做一個“文壇淑女”,在教養(yǎng)里日益被“馴化”,端莊得經(jīng)不起一個貶義詞。我愿意用小說“自毀形象”,就想看看自己能胡說八道成什么樣子。遺憾的是,《醉花打人》寫得還不夠野,功力不夠,做不到收放自如。我一直覺得長篇小說不僅是個材料工程,也是一個結構工程,我一直保持著對小說的敬仰和神秘感。其實《醉花打人》不能算是長篇小說,它有小品文和小說的元素而已,是個雜燴。我把它勉強當成筆記小說。這是偶爾的游戲之作,我未來的興趣恐怕還是會集中在散文上。
問:新散文相比傳統(tǒng)散文來說,增添了許多現(xiàn)代主義的色彩,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了很大的轉變,作為新散文的領軍人物,您能談一下新散文的特點么?
周:坦率地說,我沒有想清楚自己與“新散文”之間的關系。十幾年創(chuàng)作,我關心的是個人水準的提升,始終缺乏倡導和參與什么具體運動的熱情。為了指代方便,評論家使用這個詞來概括一批具有叛逆沖動的散文寫作者;包括在策劃“深呼吸”系列時,我也把自己的《斑紋———獸皮上的地圖》、《收藏———時光的魔法書》兩本書劃歸“新散文”的名目之下。但“新散文”像個抽象的旗幟,集合了一批對傳統(tǒng)散文標準存疑的寫作者———這個被評論所歸納的稱呼,并非是因炒作而成立的概念。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替代詞,我也只好沿用這個說起來多少有些潦草的代稱。我以為在新散文作者的實踐下,的確破壞了部分限制散文發(fā)展的僵硬規(guī)約,包括長度、虛構、道德立場等多方面,我們都看到了他們的努力帶來的成效。但新散文隨著發(fā)展,也產生了一些問題,修辭上的為文造情等等。至于我本人,不會被“新散文”概念而限制,不會因為一個標簽來約束創(chuàng)作,也無意利用“新散文”的集體溫暖來尋求保護。我愿始終堅持出自內心的表達,那應該是一個寫作者基礎意義的誠懇。如果新散文始終強調的是背叛,強調的個人化和異質感的東西,那的確為我向往,那么它同時也意味著新散文的作者陣容始終處于變化之中,意味著新散文作家必須始終懷有背叛自己的勇氣和能量,才能成為真正意義的新散文作家。
問:您現(xiàn)在是《十月》雜志的副主編,那在您這里,寫作和辦雜志會發(fā)生沖突嗎?
周:當我們做不到享樂即生活的時候,可能有的事情只是你的外在職業(yè),有的卻是你的內心事業(yè)。只不過我所從事的寫作和編輯,兩者之間存在一個很大的交集。我的寫作對編輯工作有益,便于與作家溝通和判斷稿件;而編輯工作,也使我更多地結交寫作方面的朋友,找到良好益友。所以在轉換角色上不存在什么困難,就像熱衷烹飪的廚子也會愿意嘗試一下他人的菜品,或許僅僅因為掌握一點可能并不高明的手藝,他卻比其他食客更挑剔。當然,在時間上常常感覺不夠分割,不夠自由和從容,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需要良好的應對能力去進行解決,我盡量對創(chuàng)作和編輯這兩方面都做到敬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