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六十年代中文系畢業(yè)生，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和寫作。從我記事時起，家中的柜子上總是堆著一摞書，卻沒有書架。那時候他是縣城里一名普通公務(wù)員，母親是小學教師，兩個人工資不高，既要供養(yǎng)三個兒女，又要不時周濟比我家更貧困的親屬，已經(jīng)沒有閑錢去買一個書架了。日?？吹臅言谖堇锏墓褡由?，不?？吹臅鴦t裝在三四個大紙箱里，放在倉房。
　　1982年，我讀小學四年級，求書若渴，最大的嗜好就是去倉房里翻他的書箱子。為了防潮，書箱子被放置在一個很高的木架上，我踩著凳子，踮著腳，費力地向外拽。書一重重地摞著，又密又沉，我無法選擇，只能象摸彩一樣，摸到什么就是什么。那時候看得最多的是《鴨綠江》、《紅旗》等雜志，因為薄，比較容易抽取。其中有些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出版的，政治色彩濃厚，只好似懂非懂，囫圇吞棗地向下看。我認真研究家里的房間，試圖把書搬進來，然而平房里又窄又潮，沒有地方安置，這念頭在心中一轉(zhuǎn)也就作罷。
　　87年，父親的單位蓋集資樓，我家從平房搬到樓房，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兩室一廳，比平房寬敞亮堂許多。然而為了買樓，家里負債近萬元，搬家時已經(jīng)沒有能力添置任何家俱了。當然也就買不起書架。好在樓房地面干燥，父親的藏書直接放在床下，看書時方便了許多。
　　這時候弟弟妹妹都已上了初中，也加入了求書的行列。寒暑假時，我們從床底下拖出紙箱，圍著它翻揀。讀到好書，還會互相推薦。一段時間以后，我們不再流連于雜志，開始向 《紅樓夢》、《官場現(xiàn)形記》等大部頭作品進攻。高中時代，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幾乎每篇作文都是老師用來講評的范文。每逢有同學請教學習方法，我卻無言以對。因為我在課下幾乎沒學過語文。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懂得，這完全是受益于大量的閱讀。
　　一次，父親看到我們蹲在地上找書，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這輩子最喜歡書架，卻一直也沒有?！蔽覀冄鲱^看他，都覺得非常意外。父親出身貧寒，對生活永遠都是滿足的狀態(tài)，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農(nóng)村根本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薄澳銈兊臓敔斈棠谈緵]穿過這樣的好鞋?！薄艾F(xiàn)在的生活真是太好了?！敝T如此類。在我們心中，父親是一個沒有需要的人。然而，在那個秋天的黃昏，他說，他想要一個書架。那時夕陽照進窗子，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他憧憬的眼神永遠刻在我的心上，以至于后來每次看到書架，我心中都會漾起一縷柔情，這是我父親吐露過的唯一的愿望———一個男人在艱苦歲月中僅存的浪漫情懷。
　　95年，家里擺脫困境，開始有了存款，于是把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多出來的細木工板，讓裝修師傅釘成一個對開門的架子，寬一米多，分作五格，漆成白色，安置在一個平桌上。父親終于擁有他人生的第一個書架，那一年他已經(jīng)五十二歲。
　　書架太小，不可能放下所有的藏書，父親在幾個箱子里挑挑揀揀，滿臉幸福的表情。我們?nèi)齻€圍著他，都想把自己喜歡的書放到書架上，甚至爭執(zhí)起來，父親呵呵一笑：“看來書架太小了。”母親嗔怪地看他一眼：“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
　　“知足！”父親感慨萬端，重復著我們聽了幾百遍的話：“現(xiàn)在的生活真是太好了！”那時候他想不到，更好的生活還在后邊。
　　時光的車輪隆隆向前，轉(zhuǎn)眼間我們都已大學畢業(yè)，各自結(jié)婚成家。2003年，我們姐弟三人，開始商量著給父母在大慶市買房，然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迅速張羅起一個一百平方米的新家，所有的家俱都是嶄新的，尤其醒目的是書房里那排棗紅色的實木書柜，又氣派又明亮，父親一進書房就被震懾住了，眼睛里放出興奮的光，“能放很多書??！”他萬萬想不到，有生之年，他不但可以擁有書架，還能擁有一個獨立的書房。
　　然而他的書遲遲沒有整理上架，因為他迷上了電腦。每次回家，都見他象小學生一樣端坐在電腦前，戴著老花鏡，認真練習打字，有時他會高興地向我們炫耀：“今天老師表揚我了?！备赣H正讀老年大學，學習書法，繪畫和計算機，晚年生活多姿多彩。
　　那天，我開著文檔打字，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我放在書架里的一本書不見了?！?br>　　“我沒拿?！蔽覙?gòu)思著自己的文章，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說的是網(wǎng)上的，XX書城的。”他困惑地說：“我保存了啊……”
　　我莞爾，父親的書架越來越大了。
　　今年，父親已經(jīng)六十六歲，總是感慨地對我們說：“年輕時無論如何不敢想，社會能發(fā)展這么快！生活會這么美好……”
　　我們笑著回答他：“生活會越來越美好的?！?br>　　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父母能夠健康長壽，因為更加精彩的生活正在向我們走來。（心理科/赫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