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保榮
為什么馬大三從害怕殺人變成主動殺人?究竟是誰殺了馬大三?解決了這兩個問題,就明白了電影《鬼子來了》的全部思想深刻性。
不同于其它抗日題材電影的淺薄、自欺,把日本鬼子寫成笨蛋(如《舉起手來》),同仇敵愾、“突變”、“高大”(如《小兵張嘎》),野性血性、傳奇筆法(如《紅高粱》),英勇作戰(zhàn)、悲慘壯烈(如《太行山上》《烈火金鋼》),抗戰(zhàn)+戀愛(如《黃河絕戀》),日本人人性的復(fù)蘇與沉淪(如《紫日》),電影《鬼子來了》表現(xiàn)了它思想的異質(zhì)性和深刻性:是日本人,也是中國人,更是中國文化殺了馬大三,思想直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部。
的確,影片扎根于中國文化的深層,揭示了中國人的劣根性:看客心理或看戲心理,如魯迅所批判的。當(dāng)馬大三碰巧同時分到兩顆殺人的紅豆,其他人就事不關(guān)己,等著看戲;而當(dāng)他們發(fā)覺馬大三并沒殺人,遂集體演戲,強迫其殺人。此其一。日本人送糧來了,就奏起樂曲,得意忘形,又唱又笑,不知禍之將至,看敵人的“戲”,其實是送自己的“死”。此其二。影片結(jié)尾更是個“看戲”大匯展:國民黨軍官演講(夾著國語粵語),便看了演講戲;殺漢奸(漢奸在笑),便看了殺漢奸戲;殺馬大三,看客們異口同聲贊成軍官殺馬的理由,這一盲目愚昧殘忍的場景,不能不令人想起魯迅筆下的深刻意象——吃人!
其次,該片還挖掘了中國人善良與愚昧交織、膽小與狡詐混合的國民劣根性。村民們太信日本人,以為不會恩將仇報,何等善良和愚昧。村民們不敢殺人,膽小怕事,但逼起馬大三來卻極盡逼誘之能事,其深層心理是認識不到中日是“公仇”,而認為馬殺日本人花屋是“私仇”,與己無關(guān)。劉爺這老劊子手渾水摸魚,騙吃騙喝,但只用刀輕刮了一道痕跡便了事,既明哲保身,又似守信用,更是推卸責(zé)任,這是一種典型的膽怯狡詐的中庸之道。電影以三次“借刀殺人”展示中日性格的不同:村民借馬大三和劉爺殺人,盡顯國人的膽怯狡詐愚昧;日本隊長命令村民殺花屋,村民不敢,顯示村民的怯懦、厚道(他跟我無冤無仇)與恐懼;但國民黨軍官借日本人之手殺馬大三,馬大三轉(zhuǎn)眼便人頭落地。在這多重對比之中,體現(xiàn)了中日性格的差異,并非簡單的日本人“殘忍、服從”便可概括的。
再次,《鬼子來了》鐫刻著中國文化特有的“以理制欲”模式。先是“以理制疑”:本來村民們怕日本人恩將仇報,但馬大三們以有恩情、有契約為“理”,壓制這種“怕”的疑惑和恐懼。后是“以理制仇”:馬大三的仇恨是由悔恨、反省和勇氣而生,所以從怕殺人變成主動殺人,為村民們報仇,殺日本戰(zhàn)俘;但國民黨軍官以對待戰(zhàn)俘的紀律、殺敵應(yīng)在戰(zhàn)場上的“理”壓制、取消報“仇”的欲望與合理性,使馬大三的報仇從“私報公仇”變成“公報私仇”,再變成“報仇該死”。而且軍官急于處死馬大三,憑借的不是“法”,而是“理”,是封建的公審公決,看客們異口同聲地舉手贊成,使得軍官處決馬大三,不僅“有理”,而且“有利”(可以推卸責(zé)任),更加“有節(jié)”(既然馬殺了日本戰(zhàn)俘,那么讓對方殺馬,既理所當(dāng)然,又借刀殺人,不負責(zé)任,兩全其美)。
最后,不能不提日本人的殘忍。日本人恩將仇報,大開殺戒,村民不執(zhí)行日本隊長命令殺花屋,花屋卻反殺村民;日本人以守信用、送糧始,卻以顯獸性、大殺戮終;日軍官明知日本已經(jīng)投降,卻仍燒殺不止,嗜殺如命,人性滅絕,所謂的“效忠天皇”亦不能壓制其獸性和最后的瘋狂。即使對自己人,也同室操戈,群毆花屋。正是日本人的殘忍,導(dǎo)致馬大三性格突破,從膽怯農(nóng)民演變成復(fù)仇勇士。(日本人違反理、法在先,馬大三借此邏輯殺日本戰(zhàn)俘,在不合理中合情。)
而在電影閉幕前,那顆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頭顱,的確大有深意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