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每至年關,一座座繁華的大都市空了,冷了;一條條漫長、辛勞的歸家路滿了,熱了。甚至催生了“春運”這一專有詞匯,英國官媒稱“春運”為“一年一度最大的人類遷徙”。看著被擠得水泄不通的車站和“摩托大軍”在寒冷的雪夜里疾馳的照片,又看了看身邊包菜團的外婆和母親,我想,“回家過年”的重音該是落在“回家”上的。
“家”是個神奇的字,單是輕輕地噙著“jia”的讀音,心里已是溢滿了暖暖的幸福。步步驚心,如履薄冰,在長滿蕁草的社會里失眠的人們怎么能不回家呢?“家”會輕輕地吻在發(fā)炎疼痛的創(chuàng)口上。受盡失敗和羞辱,在風雪中掙扎著的人們怎么能不回家呢?“家”會輕輕撣去身上的冰涼,遞上一碗熱湯。伴著冰涼的淚入睡,家是夢里觸不到的地方,“一聲梧桐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每個人的背上都負著一顆望鄉(xiāng)石,沉甸甸的重量讓我們在前行的路上更穩(wěn)、更強。
“回家”的記憶總是溫暖的,而“過年”無疑又為“回家”加了一把糖。
外婆的“年”是不散場的戲和唱不完的花節(jié)。年輕時的外婆能歌善舞,是“唱花節(jié)”的好手。春節(jié)也是農(nóng)閑的時候,每個生產(chǎn)隊便召集些能歌善舞的青年們表演,唱唱歌,跳跳舞,這個生產(chǎn)隊的青年們?nèi)ツ莻€生產(chǎn)隊表演,山那邊的生產(chǎn)隊的青年們來山這邊表演,臺上表演得熱熱鬧鬧,臺下也叫好得熱熱鬧鬧。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倒是有不少“窮開心”。外婆還愛看戲,戲臺子是很簡陋的,村口隨便找塊空地便搭上了,戲也就那么幾個,每年都差不多,什么白娘娘、目連的,外婆最喜歡的是“小方卿”的故事,戲曲名叫《珍珠塔》?!墩渲樗返闹魅斯蟹角洌欠角湓鞘兰易拥?,不料家道中落,和母親流落墳堂,難以繼日。方卿便去姑母那尋求庇護,討借些銀兩供奉母親,自己也能進京趕考。熟料那姑母是個極為勢利的人,不僅不借錢,還羞辱方卿,更是不允許自己的女兒翠娥和方卿交往。而那翠娥和方卿打小兒是定了娃娃親的,翠娥早已芳心暗許,但碰著個這般勢利的母親,也無計可施,只好暗中將自家價值連城的傳家寶——珍珠塔藏在點心里交給方卿。方卿只道是點心,哪里知道是珍珠塔?!結果路上遇盜,珍珠塔被賊人劫走。翠娥得知方卿遇險,一病不起。還好翠娥的父親情急之下,假造方卿書信撫慰女兒。三年后,方卿考中狀元,作了官,最后知曉珍珠塔的事情,求娶翠娥,滿堂歡喜。明明是方卿,外婆卻是特喜歡喊他“小方卿”,很有些憐愛的味道,從亭亭少女喊到耄耋老人,“小方卿”還是“小方卿”,記憶中在姑母家受盡奚落的可憐兮兮的小方卿。
母親的“年”是塞滿炒米的口袋和成群結伴拜年的熱鬧。母親說,她小的時候,過年最常吃的是炒米。那時候做炒米,是幾家人約好了一起做。天蒙蒙亮,大家就集合了,帶著準備好的大米、柴火等,浩浩蕩蕩地去專門做炒米的人家做炒米,不過那做炒米的人家,只提供場地、鐵鍋、鐵砂之類,炒還得自己炒,有的人燒火,有的人攪拌鐵砂,有的人把米往鍋里倒,有的人把炒好的米過濾出來……大家熱火朝天地干上一整天,待所有人都扛上自己的一大袋炒米,一起心滿意足地離開。嘴饞的孩子們特別興奮,往小嘴里塞,往口袋里塞,走到哪吃到哪,還要和小伙伴們交換著吃,非得說自家的炒米最好吃。興奮地穿著新衣服熬一整晚就該拜年了,那時候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小孩子一起拜年,最大的排在前面,年紀越小越往后排,從村子最東頭,一家家拜到最西頭,口袋里瓜子、花生、糖果塞不下了,回家“安頓”一下再繼續(xù)。我問母親,“老媽,你當過排頭嗎?”母親笑了笑,“我從最后一個慢慢往前挪,想著哪一天當排頭呢,結果沒等我長那么大,就不排隊拜年了,因為大家生活條件好了,就各家拜各家的年了?!彪m然我都比她記憶里的年紀還要大上許多,母親唏噓不已的表情還是委屈得有些可愛。
我的“年”呢?似乎集體的味道更淡些?!扒чT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小時候和母親一起貼春聯(lián),總是爭哪個是上聯(lián),哪個是下聯(lián),長大后才知道:上聯(lián)最后一個字必須是仄聲字結尾,下聯(lián)則是平聲字結尾。春節(jié)除了要貼春聯(lián),還要貼福字。我記得有一次倒著貼大門上的“?!边€被母親批評了,因為大門上的福字有“迎?!焙汀凹{?!钡闹猓掖箝T是家庭的出入口,一個莊重和恭敬的地方,必須得正著貼。母親貼福還有一個習慣:疊“福”不撕“?!?,母親不將門上舊的“?!彼旱?,除非它自己壞掉,然后直接貼新“?!保赣H稱之為“福氣滿滿”。
時代在變,年的記憶也在變,然而永遠不變的是對年的期待和守望,一代一代傳承著,外婆,母親,我……
看著外婆撫摸著母親中學時褪色的老照片,我回憶起母親送我去車站,母親揮手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車的后窗里,我想,外婆當年送別離家的母親,想必也是這樣的,靜靜地佇立著,目送女兒漸去漸遠的身影,那雙凝著風霜的眼睛里滿是不舍和失落。血脈在傳承著,在眼角爬上了皺紋的母親臉上,我依稀看到了尚未老去的外婆,當我看著鏡子里的我,我知道,那也是“年輕著”的母親。外婆的生命力漸漸注入母親的身體里,母親的青春和期待又隨著我的成長注入到我的身體里。
“菜團子出鍋咯”,外婆開心地往我們的碗里撈著圓滾滾的菜團,“團團圓圓過年,好啊,好啊”,看著熱氣中些許模糊的母親和外婆,我知道,我的身體里豐沛的生命力,在某一天,也會開始新的征程……
(作者,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