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爺爺和奶奶之間是沒有愛情的。
在還沒能完全擺脫封建桎梏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爺爺和奶奶的婚姻并不是自由戀愛的產物,而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共同育有一女二子,哪怕依偎著相伴了五十多年,哪怕與子偕老已經成為生活寫照,爺爺和奶奶之間的感情卻一直止于相敬如賓的緘默里。
我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自小也和奶奶親近得多。更何況,對比精瘦硬朗、不茍言笑的爺爺,慈眉善目的奶奶總是更顯親切。因為父母工作的關系,我暑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的。
在我被時間偷換了的模糊記憶里,爺爺和奶奶是生活在平行世界的兩個人。奶奶畏熱,夏天里空調一定得調到最低,此外還要開著呼啦呼啦吹的大風扇;而爺爺畏寒,空調房里的溫度他定是受不了的,所以一天里大半的時間爺爺都不在家,總是得空了便往外跑:或在大院里圍觀哪家老人對弈,或約三五好友去河邊戲臺看戲。總之,能在外就不往家里坐著。奶奶總愛熬夜睡懶覺,爺爺卻習慣早睡早起。奶奶嗜辣,忌甜食;爺爺卻偏愛甜食而不能吃辣。奶奶沒讀過什么書,識不得幾個大字,一生只和柴米油鹽打交道;爺爺卻算半個文人,平日里總喜歡舞文弄墨。
我一直納悶,相處在一個屋子里的人怎么能沒有共同語言呢?可爺爺和奶奶卻完全是向左向右的兩條平行線,偌大的一個家,通常都只剩客廳里的電視機在咿呀作響。只有很少的時候,會夾雜著爺爺房間里收音機的哼哧聲。
2015年夏日的最后一天,空氣里的最后一點高溫也隨著飄零的樹葉消失殆盡,奶奶也乘著風帶來的那絲涼意走了。葬禮是爺爺一手操辦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而又冷漠異常。葬禮上爺爺還是板著一副面孔,沒有流露一絲表情,注視著跪在靈柩前哭到雙眼通紅的小姑,目光晦暗,良久才暗自走開。聽著連綿不絕的哀悼聲,敲鑼打鼓的撞擊聲以及鞭炮噼啪作響的轟鳴聲,我憤懣地想:爺爺是沒有感情的怪物嗎?不然,他怎么一滴眼淚都不流呢?
葬禮舉辦了三天,對我來說卻像是一個世紀。直至站在那個黝黑冰冷的洞口,耳邊不再充斥著讓我作嘔的奇怪聲音,世界重新歸于安靜時,我才終于被迫相信:最終的訣別時刻來了,封上那個門,奶奶就真的與世隔絕了!
在白熾燈強光的照射下,落地玻璃折射出爺爺?shù)纳硇?/span>——頭發(fā)依舊梳理得整整齊齊,衣服依舊打理得干干凈凈,一雙黑色皮鞋依舊擦拭得锃锃發(fā)亮。只是爺爺?shù)募贡乘坪醪辉偻χ?,佝僂著,像是再沒有了支力。我看見爺爺脹得通紅的鼻頭,看見他年邁的臉上擠出的條條溝壑,看見他趴在玻璃上不斷握緊又張開的手,還有,他那不知望向何處的雙眼,已是布滿血絲。幾滴渾濁的淚,給他的眼睛蒙上一層迷霧,悲傷的氣氛在他身上蔓延開來。
奶奶的離開沒有阻止生活的繼續(xù),一切又被時間撥回正軌。爺爺拒絕了與子女一同居住的邀請,堅持一個人守著房子。那個沒有了奶奶而空蕩冷清的房子,讓我有了一絲抗拒。直到高三結束的假期,我終于有勇氣去揭開那道從未愈合的傷疤,再次回到這個地方,這座只有爺爺?shù)姆孔印?
盡管有著親情的羈絆,我和爺爺卻總是相對無言。餐桌上的話題無論從南還是從北,最終總會在奶奶身上戛然而止。我只好埋頭吃飯,卻被辛辣的辣椒嗆了嗓子。我這才突然意識到,一桌四個菜,全是紅油遍布——這是奶奶愛吃的菜。我突然想起,從進門的那一方地毯,到櫥柜里碗碟的擺放,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奶奶喜歡的模樣。包括此時那個咿呀作響的電視機,呼啦呼啦吹著的大風扇,甚至空氣里的涼爽勁,都與奶奶在時一般無二。
除了不見奶奶的身影,這個家一如從前的樣子。爺爺也還是以前的爺爺,仍是面目刻板不茍言笑。卻也不像以前的爺爺,沒有了奶奶的爺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熬夜睡賴床,開始嗜辣,開始喜歡蝸居看電視,開始熱衷于和柴米油鹽打著交道了。
看著面前頭發(fā)已開始花白的老人,我的心情像是盛滿了檸檬汽水,突然就酸得冒泡,眼淚再也繃不住地兀自跑出。原來,不是所有的愛都會掛在嘴邊。
在爺爺?shù)膼矍槔?,愛是無言,是遷就你所有與我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