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按住良心寫作, 《嫂子》 寫得情感糾結、 復雜, 充盈性情與悲憫。 《嫂子》 是一個女人的悲劇故事, 她在災難里殘喘、 茍活。詩用對話敘事, 涉及三個人物, 有旁觀者, 有苦海里溺水者, 也有 “心如槁木” 的當事人。我們能讀出其中的審視和感恩。嫂子淳樸、 善良, 她 “摸著我的白發(fā), 心疼得手直哆嗦” 。她的命運是照顧癱瘓在炕上的丈夫, 種著好幾家的地來維持生計, “身體瘦得都不像她了” , 就是這樣一個剛強的嫂子 “信教” 了, 請了一部 “經(jīng)書” 回家!詩人通過 “可惜不認得一個字/隨風翻翻吧/摸著黑兒摸摸/睡覺摟著” , 進一步體恤這只命運里的羔羊。接過小叔子給的錢, 她說: “哎, 留著, 留著/等到了時候, 時候到了/自己給自己/買紙燒” ( 《嫂子》 ) 。一個把看病抓藥的錢留著, 等待死亡 “自己給自己/買紙燒” 的人, 其不幸的命運就像一座山壓住了一粒豌豆。讀完此詩, 我們一定在想, 是什么讓她麻木, 放棄了自己?詩帶來近乎窒息的生命之痛。
如同塵埃一樣的生命還有另一種形式:白骨。面對必然的死亡, 向東關注眾生死亡之后的靈魂歸屬。風土中, 客死他鄉(xiāng)的人都抱有一顆 “癡心” 望歸的靈魂, 這是千百年來民族故土的向心力使然。詩 《小石門懸棺》《客家》 《慰魂節(jié)》 都逼近了一種凄楚、 酸辛的生命狀態(tài)。對于客死他鄉(xiāng)的人, 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個希望和歸期, 一句 “時候到了” , 便是對悲壯、 慘烈的慰藉。那些從中原遷徙過去的 “客家人” 一代代客居, 一代代死去, 卻 “歸心不死” , “把骨殖埋三年挖出來入甕/擺在大道邊/等著回去//雖然知道等著也是白等/還是等等/再等等” ( 《客家》 ) 。詩中的 “等” 字,直指悲辛極限, “等” 是 “泥土之根” 在異鄉(xiāng)風雨里的淚眼。歷來, 懸棺是個文化之謎??烧l也沒想到雁門關外的小石門前也有懸棺?!靶∈T懸棺” 里盛殮的是寧武關年輕士兵的冰冷白骨。這些戰(zhàn)死的士兵, 他們靈魂回家了, 骨頭卻還在等? “等來一個懸空寺/懸著懸念/懸著/心” ( 《小石門懸棺》 ) 。 “懸” 是一種不落地的狀態(tài), 猶是春閨夢里的 “懸” , 馬革裹尸的 “懸” , 慈母望兒的 “懸” 。 “懸” 在心理現(xiàn)實有另外的溫暖。真的盼望有這么一天, 上帝用普慈的悲憫撫摸這些孤魂, 問他們 “你們到哪兒去??? ” 《小石門懸棺》 拉斷的是空間, 坐熱的是情感的時間。對這些塵埃中的生命白骨, 家到底是什么?竟有如此魔力!
二、 那些觸動了詩人的生命瞬間
無論燕山有多少繁復的人和事, 詩人的上莊有多么漫長的歷史, 這一切都是以瞬間的形式在和詩人發(fā)生接觸。向東擁握個人生命方向, 整體觀察, 人文思考, 及物言之,“把米釀成了酒” 。
山里的一草一木, 向東讓它們分布在祖先的墳頭、 山岡、 河邊、 草原、 石頭上、 巖石縫隙、 風中、 火山口和路邊, 也遍布在人間。他的青草, 生來就帶有風的姿勢, “牛羊喜歡它, 它就是奶/鳥兒看中它, 它就是巢/跟著勤勞的人兒回家/它是炊煙, 它是火苗” 。它們以時刻性無所謂生、 無所謂死地搖曳在藍天下。他們?nèi)犴g、 卑小, 青澀而無畏, “在天快要塌的時候也會奮力” , 能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折服。 “草” 傳達了人類低處的聲音, 灌注了血液, 游動于詩人的脈動和呼吸。
詩人進入多個點, 與物合一。詩人的《空山》 中那只掛起二百零一米蛛網(wǎng)的黃蜘蛛; 《水胡子》 中的 “彎勾蝦” ; 寒意中似乎另有含義的 “深秋的蘋果花” ; “順著秋風爬上去/爬到霜天之上了//順著陽光爬上去/爬到上莊之上了” 的 《牽?;ā?; 老遠看上去約等于菊花, 近看還是葵花的 “老南溝里的小葵花” ; “干枝梅” ; 折了枝條茬口就流血的“雀兒花” ; “土炕上的老玉米” ; 曠野上瞬間白頭的 “蘆花” , 都在珍惜生的機會, 抓住一線生機壯大自己, 使生命閃耀。
當人讀懂了其他生命的語言, 也就有了做人的幸福和宗教的悲憫。詩人的 《微小而又透明的魚群》 努力張揚的是生命的欲望。詩人疑
惑: “在燕山老嶺毛椴葉子上的那些微小而又透明的魚群” 來自何方? “你們怎樣來到這絕頂, 是誰在葉子上留下種子” 。而后, 詩人帶著理性和智慧凝視: “晴空下/毛椴葉子里貼滿魚干兒/眼睜睜仿佛在等/在一滴淚里緩過神兒來” 。這里似乎有一個宿命的短暫, 更有另一種絕望下的掙扎, “那些魚, 終于在一場小雨里擺出了有形命運” , 這 “雨” 的瞬間即是生的永恒。
詩人動情在各種生命的精神氣象, 認定一秋草木順天聽命, 實際上 “一棵都不能少, 哪怕是少一棵斷腸草, 天地也將失去平衡” 。這就是為何, 詩人回到故鄉(xiāng), 發(fā)現(xiàn)他惦念的那棵 “山梨樹” 被砍后, 有 “一架大山驀然空寂” 的感覺。沒了寂寞, 就是枯寂, 而枯寂似是終極。
三、 困惑與憂患的新視野
當人們談及憂患, 多在家國。而詩人向東卻聚焦人類視野, 用個體生命去丈量人類集體的命運。詩人是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 來對存在現(xiàn)象進行審視、 自省和反思的。他不再是一腔熱血地寫, 而是在個人的歷史想象力中脫胎換骨地、 充滿憂患地敘述。詩人沉思的參考系不是一家、 一族、 一國, 而是地球, 是世界。詩人的美學原則是現(xiàn)代的, 人文理念是人道。在隱喻的遮蔽和象征的澄明之間, 詩人是無為無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