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仲夏的一天，為給去年去世的父親舉行脫孝儀式，我回了一趟鄉(xiāng)下的老家。隙間， 又習慣來到早已不復存在的古井舊址徘徊。

古井離我家不遠， 只有五十多米， 步行幾分鐘就到。聽村里最年長的老人說： 古井建于1918 年春， 至今已有整整 100 年的歷史。在那個鑿井而飲、 耕地而食的饑饉年代，一口長年甘甜清冽的井水意味著什么， 恐怕只有還健在的老一輩父老鄉(xiāng)親以及我的同齡人才能深知況味并心存感念。因為， 正是那口村里唯一的古井滋潤養(yǎng)育了我們一代代從幼小長到青年、 中年， 甚至是垂暮的耋耄之年。

古井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 是??！ 水是萬物之源?！耙凰o田將綠繞， 兩山排闥送青來” 說的也是水對萬物的滋潤與恩澤。那些年， 村子不通自來水， 不通公路， 沒有電， 更沒有今天便捷的通訊網(wǎng)絡。 全村五十多戶三百多人的日常飲用水全靠那口深不足十米、 寬不足兩米， 四周石徹而成、 渾圓形的古井滋養(yǎng)供給。記憶中， 古井從不干涸枯竭， 一年四季， 旱天不枯， 雨天不澇， 清澈碧透，泉水從泉眼里日夜漫流， 水聲時大時小， 有時叮咚入耳， 有時斷續(xù)嗚咽， 輕聲入心。 無論春秋還是冬夏， 像一位青春永駐的慈善母親， 滋養(yǎng)著村里的一代又一代。

清晨與傍晚是古井最忙碌和喧囂的時間。晨曦初露， 村婦們爽朗的笑聲讓古井最早醒來。通往古井的石板路上不僅有匆匆步履的踏踏聲， 也傳來木桶相碰的聲響。忙碌而有序中， 挑水的人們相互謙讓， 壯的謙讓弱的、男的謙讓女的、 大的謙讓小的。當一擔擔清澈甘甜的井水蓄滿了家家戶戶的水缸后， 古井又恢復了它的寧靜與安詳。

落霞滿天， 暖暖遠村， 裊裊夕煙。當人們紛紛從田間地頭荷鋤歸來， 又挑著水桶到古井取水。這時候， 不需要像清晨那樣急著下田下地， 或稍停寒暄， 家長里短， 共話桑麻； 或相互遞煙， 倚靠柳樹小憩。 時序更替， 年復一年， 古井就這樣一直滋養(yǎng)潤澤著村子的人們，也見證了村子的變遷與滄桑過往。

古井是男女青年蘊育愛情的伊甸園。古井四周草木繁茂， 四季花香， 尤其井口那棵高大粗碩的柳樹更是古井清流不斷的源泉。 不僅日夜蓄養(yǎng)水源， 還是古井忠誠的守衛(wèi)者。每年春風吹來， 柳樹泛綠吐翠， 披上嬌黃嫩綠新裝。微風下， 柳絲像儀態(tài)萬方的翩翩舞女， 裊裊娜娜飄動著， 詮釋著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絳” 的迷人美景。一些相互心儀愛慕的男女青年， 白天勞作之后， 夜幕下相約于古井的柳樹邊互訴相思。 姣白的月光下不時映出女子羞澀的臉龐。 當月亮躲進云層，古井仿佛只有加快的呼吸與心跳，蟲鳴蛙聲此時也寂靜了下來……那些年， 我不懂事兒， 但每每看到他們在古井邊眉目傳情， 私私竊語， 難掩喜悅， 心中就有一股溫馨的熱浪氤氳流淌， 也期盼自己快快長大。

我的三個姐姐無一例外也把古井當做她們芳心萌動的伊甸園。 她們在古井邊唱了幾年的山歌， 不僅唱著水井的甘甜， 也唱著她們的情愫初戀， 直到把彌漫農(nóng)舍田野和心靈寄托的山歌唱進了洞房， 又把愛情唱成了永久的日月星辰。

古井邊是孩童們快樂的樂園。小時候，每每放學或假期， 放牛砍柴回來， 我和伙伴們不約而同奔向古井邊， 或追逐嬉戲， 或搬來石頭欄壩筑池， 修建我們的天然浴場。建好之后， 迫不及待躍進浴場享受那一番夏日的清涼。 雖然水位低淺勉強淹過我們矮小光滑的身子，卻仿佛沐浴于無邊無際水的世界里。我們抓小蝦， 捉螃蟹， 追蝌蚪， 打水仗……嬉鬧著瘋喊著， 玩累了就斜躺在水里抬頭仰望， 空中到處都是色彩斑斕大小不一的蜻蜓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或高飛盤旋，或輕盈低掠，有的還結(jié)對成雙將尾巴在水面上輕輕點點， “穿花蛺蝶深深見， 點水蜻蜓款款飛” 應該就是眼前的美景了吧！遠空的白云舒卷著悠悠而過， 四周各種野花爭相開放， 空氣中彌漫著縷縷的清香。閉上雙眼， 自由的呼吸著， 貪婪的享受著……我們肆意的嬉鬧聲久久回蕩在村頭。

是的， 我永遠走不出古井的牽絆。古井邊的水池浴場成為蓄養(yǎng)快樂童年的搖籃，姐姐們把山歌唱成愛情的歸宿溫潤了我童年的記憶，古井旁純樸的民風鄉(xiāng)情永遠在我生命的長河里流淌生長。此后那些年， 故鄉(xiāng)雖然修通了公路， 通了電話， 有了電燈， 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 裝了自來水， 但每次返鄉(xiāng)，都少不了到古井邊尋找最初的夢想，尋找當年古井邊遺落的童話世界， 尋找深深淺淺的腳印與純真的笑聲。

時過境遷， 隨著歲月的流逝遠走， 村子里的青年大多背井離鄉(xiāng)， 外出務工了， 古井開始有了一些頹廢衰落的痕跡。當人們不再挑水， 古井就失去了昔日的歡騰與生機， 這讓我一直把鄉(xiāng)愁永藏心中的農(nóng)家兒子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與失落。村民們視為村子象征的柳樹不見了， 曾經(jīng)不絕于耳的鳥鳴蟬聲、 燕子銜泥壘窩、 蜻蜓戀愛交尾、 月光下山歌聲聲、 母親搖動旋轉(zhuǎn)的紡車、 佳釀醇香……都只有在記憶中浮現(xiàn)。

正當陷入沉思， 小學時候的伙伴,也是現(xiàn)在的村支書正好路過， 要去古井邊上的大水池巡查水勢， 問我是否同去？不經(jīng)思忖欣然應允。不多遠， 一個高十米、 直徑八米的大型水池出現(xiàn)在眼前， 池面寬泛， 碧水輕揚。時值傍晚， 余暉照映在清澈的水面上， 點點金色的光芒輕盈搖晃著。發(fā)小告訴我， 為了緩解整個村子人畜飲水問題， 幾年前縣政府專門撥付資金在古井的附近修建了這個大水池， 建好之后滿足了村子六十多戶四百多人的飲水問題。

是啊！故鄉(xiāng)不僅飲用水已無憂， 為了打贏精準扶貧攻堅戰(zhàn)， 縣政府還撥了不菲的資金給村子進行穿衣戴帽工程及巷道硬化， 裝了路燈， 建了村級服務中心。站在大水池的堤壩上俯視， 整個村子掩映在婆娑的綠樹叢中， 儼然人間仙境。 村集體發(fā)展的種桑養(yǎng)蠶、養(yǎng)牛、 種果等產(chǎn)業(yè)態(tài)勢良好， 這給2020 年全面脫貧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俯下身子， 雙手捧起水池里的水汲進喉嚨， 一種清爽的愜意甜遍全身， 仿佛小時候在古井喝的水一樣直沁心脾。閉上雙眼， 童年清涼美好的回憶瞬間閃現(xiàn)腦海。

是??！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年了， 今天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煥然一新， 村莊的四周林木繁茂， 物產(chǎn)豐饒， 父老鄉(xiāng)親豐衣足食， 安逸閑靜， 頤養(yǎng)天年， 家鄉(xiāng)也逐漸成為一方富庶宜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