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著名詩人臧克家在紀念魯迅先生逝世 13 周年時寫道：“有些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些人死了，他還活著”。陳忠實先生就是后者。

又到了那個令人窒息的暮春季節(jié)，陳忠實先生那布滿溝壑的臉龐和如鷹的眼神及其富有個性的音容笑貌不時浮現(xiàn)在腦海，仿佛還在我們身邊。

“亦師亦友一大家”的題目涌上心頭，藉此表達我對陳忠實先生的懷念之情。

在陳忠實先生60歲以后的歲月里，我與他接觸更多，走得更近，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忘年之交（忠實先生比我大了整整一輪）。他稱我最多的是“鄉(xiāng)黨”，有時也稱“咱哥倆”或“咱弟兄們”。我不敢造次，始終稱他“陳主席”，后來改稱“先生”。

先生60歲以后，寫作以散文、隨筆為主，偶有短篇小說。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將自己不成熟的史學文章呈于他，請他斧正。甚至，冒昧地請他為我平生的第一部農(nóng)學著作《長安農(nóng)事拾遺》作序，他都欣然允諾了。從1999年到2012年期間，我從《西安教育學院學報》負責人、主編到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編輯部主任、《唐都學刊》主編，凡我所主編的學報或期刊都呈送陳主席閱讀、斧正。我們每次見面，交談甚歡。沒有功利，更多的是相互問候和友誼，成為世人眼中的君子之交。

      學識淵博，記憶驚人

      記得又一次灞橋區(qū)文化館原館長李君利先生告訴我，白鹿書院成立不久，經(jīng)常有全國各地名家、大家前來觀光、學習。陳忠實先生為盡地主之誼，便自然成為義務(wù)向?qū)?。他領(lǐng)著這些嘉賓在白鹿原上觀光游覽，體察風土人情。陳忠實先生的講解，往往是從灞河說起，從公王嶺藍田猿人到華胥鎮(zhèn)的華胥陵，再從華胥氏生伏羲氏、女媧氏，到藍田“呂氏四賢”，最后講到清末民初的關(guān)學最后一位傳人——牛兆濂。陳忠實先生進到藍田“呂氏四賢”時自豪地說：

“北宋一朝，能與四川峨眉‘三蘇’齊名并肩者，只有陜西的藍田‘呂氏四賢’。以藍田‘四呂’在當時的政治地位、人品、學術(shù)成就而言，又絕不在峨眉‘三蘇’之下”。隨行的君利先生聽后隨口說了一句，陳老師你說“呂氏四賢”的這些話聽起來熟熟的。忠實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是《西安教育學院學報》上秦草寫的文章里說的”。君利又問：

“你知道秦草是誰嗎？”先生答：“我不知道，你說”。君利先生說：

“秦草就是陳正奇！”忠實先生“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我沒想到”。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篇僅4000字介紹性小文章，竟被陳忠實先生首次引用。陳忠實學識高深，博聞強記，那么大一段文字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令人不得不佩服。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篇文章后被藍田縣政府宣傳材料所采用，后來還被十幾位碩士、博士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所引用。更令我感佩的先生的眼力和驚人的記憶。

      嫉惡如仇，痛斥腐敗

     2014年初，陜西省委黨校副校長秦某某與女研究生通奸案敗露，在陜西引起不小的反響。恰好我去石油大學辦事，順道去陳忠實先生在石油大學的辦公室拜訪，說及此事。先生對此人此事十分反感，幾近斥罵:“啥叫羞先人呢？渥就叫羞先人呢！”叱道：

“你是共產(chǎn)黨黨校培養(yǎng)干部的地方，干的是啥爛事，你不羞先人誰羞先人！”平時我沒有見過陳忠實先生發(fā)脾氣，當時我感覺他已憤慨到了極點。

這件事讓我想起了《白鹿原》中的一個情節(jié)（大意是）：黑娃把田小娥領(lǐng)回家，要進祠堂祭拜祖宗。白嘉軒說：不用著急，咱先人的祠堂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然后對鹿三說：三哥，你跑一步路，去打聽打聽，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個啥來路？鹿三回來后，走進自家的土門，連哭帶罵地對黑娃說：“羞先人呢，你把渥爛貨女人領(lǐng)走，要不然我就沒有你這兒子！”

我們知道，在關(guān)中方言里，“羞先人”是罵人最重的話。意思是你的行為讓九泉之下的先人們都感到蒙羞。漢代大儒董仲舒有言：

“無辱宗廟，無辱社稷。”這句話放在目前，我們可以理解為，一個人的行為不能辱沒祖宗，更不能有辱于國家民族。這是古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行為準則?？梢?，在關(guān)中方言里的“羞先人”不僅是罵人最重的話，而且是有高度、有深度，是和祖先、江山、社稷連為一體的。由此，我們推知陳忠實先生罵省委黨校秦某某“羞先人”是把他的個人修為和國家前途連為一體的。

      濃濃鄉(xiāng)情，殷殷期盼

      2004年春節(jié)前，灞橋區(qū)文化局、文化館舉辦新春聯(lián)歡會，我應邀參加。會址設(shè)在紡正街國棉三廠招待所餐廳，主持人告訴與會嘉賓，陳忠實先生答應參加咱這次聯(lián)歡會，請大家邊喝茶，邊吃糖果，耐心等待。

與會嘉賓在談笑聲中期待著陳忠實先生的到來。12 點剛過，陳忠實先生匆匆走進餐廳。大家全體起立，用熱烈的掌聲歡迎陳老師。副區(qū)長梁晚晴盛情邀請陳忠實先生講話。

陳忠實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我講三句話。第一句話：開吃！大家邊吃我邊講?！毕旅嬉魂嚉g笑聲。

“第二句話，我今天參加了四個團拜會，咱們這個聯(lián)歡會是第四個，所以來晚了，請大家諒解。家鄉(xiāng)的聯(lián)歡會我是最喜歡的，因為每次回灞橋，心情就很舒暢，車一過浐河，心情便豁然開朗，大有唐代詩人白居易‘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的感覺?！?/p>

“第三句話，眼看著猴年就要到來了。猴子是一個很有靈性的動物，因此，希望在座的各位藝術(shù)家們，在猴年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具有靈性的文藝作品。猴年吉祥！謝謝大家?！?/p>

陳忠實先生的這番話，在我看來自然、流暢、恰切，又有高度，看似祝福語、平常話，卻飽含著他對家鄉(xiāng)的深厚情感和對創(chuàng)作具有靈性作品的追求。這次講演雖然過去了十四五年，卻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

      謙遜過人，無愧“大家”

     已是名家、大家的陳忠實先生，依然十分謙遜，始終保持著普通人的做人基調(diào)。記得在陳忠實先生70歲生日的宴會上，前來聚會祝賀的有十幾位賓朋，坐著一張大桌子。來賓中有人知道先生過生日，有人不知道先生過生日。一位朋友給陳忠實先生送了一副玉石鎮(zhèn)紙，然后對坐在先生旁邊自己的同學某某說：

“你也要好好寫作，出了名，我也給你送一副?！敝覍嵪壬舆^這個話茬說：

“是啊，人要出名呢，我就是拿毛筆在宣紙上寫字，大家都說是書法作品。其實，就是因為我寫了一部《白鹿原》，出了名咧，毛筆字就變成了書法。我寫的字，與真正臨帖幾年、幾十年的書法家的字相比還差得遠呢！”后來，這位朋友還請在座的所有來賓都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屬相，他都一一記錄在案，后來給每個人送了一副有個人屬相的精美圖章。

宴會開始，大家都異口同聲請陳忠實先生發(fā)表七十歲生日感言。陳忠實先生站起來，沉思片刻說：

“六十歲生日把我過殤了。這個殤是指未成年人夭折的那個殤。那一天在常寧宮舉行生日宴會，前來祝賀的朋友很多。大會結(jié)束后，我被招呼進了包間，后來才知道，坐席是憑邀請函入席，所以好多朋友沒有吃上飯，讓我心里常懷歉疚之情。從此以后，我再也不過大型生日了。今天，前來參加我70歲生日宴會的都是幾十年的至交親朋，我想借這個生日的機會祝福在座的各位朋友及家人生活愉快，家庭幸福！”

陳忠實先生70歲生日，讓我看到了先生為人真誠、謙遜、厚道，注重友情的一面，這也是我對他久久不能忘懷的原因所在。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然親切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