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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酒正年華

林秀婉在水塘邊往殺蟲噴霧器里倒敵敵畏,倒了半天沒倒出來,她把棕色的瓶子舉起來想看看還有沒有,就聽見張驚鴻的尖叫聲傳來:“林秀婉喝農(nóng)藥自殺了!”

一個人影撲過來搶她手里的敵敵畏,來人撲過來的力氣太大,她一下沒站穩(wěn)就摔進水塘。

塘水渾濁,帶著泥腥味的水往她的嘴里灌,她連嗆了好幾口,窒息的感覺傳來,讓她有些恍惚,原本想刻意忘記的記憶在這一刻全部都涌進了腦海,委屈、傷心、難過、憤怒各種情緒噴涌而出。

敵敵畏的瓶子被甩在岸邊,林自強一把將她從水里拎了出來,心里恨鐵不成鋼,伸手就給了她一巴掌:“不過是個男人而已,你至于這樣尋死覓活嗎?你要是嫁不出去,哥養(yǎng)你!”

林秀婉原本并沒有尋死的心,卻因為這一巴掌觸到了她的傷心事,她瞪大眼睛看著林自強:“要不是你,他也不會背著我偷偷回城!我也不會成為全村的笑柄!”

她說完一把將林自強推開,拎起殺蟲噴霧器往一旁看熱鬧的張驚鴻身上摔,邊摔邊罵:“你才要自殺,你全家都要自殺!”

噴霧器沒有砸中張驚鴻,塑料做的殼子摔在旁邊的石板上摔成幾塊,爛成了渣,把張驚鴻嚇了一大跳,往后連退了好幾步。

林秀婉狠狠瞪了張驚鴻一眼,快步跑回了林家。

此時林父林母都在隊上出工,還沒有回來。

林自強追了過來,她卻重重地把門關上,無論他在外面怎么拍門她都不開。

她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了下來,卻不能讓浸濕的頭發(fā)瞬間干透,水滴滴答答地從她的頭發(fā)里滾了下來,比她的眼淚還大顆。

她終究沒控制住,抱著被子放聲大哭了起來。

屋外的蟬扯著嗓子嘶啞的叫,似乎比她哭得還傷心,還撕心裂肺。

熾烈的陽光從塞著蛇皮袋的窗戶透了進來,將不足十平米的房間曬得像蒸籠。

近四十度的溫度夾著悲憤的情緒讓她幾乎窒息,將她和曾志宏之間的事情如電影一般在她的眼前播放。

兩年前,隊里來了幾個知青,曾志宏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他有別于隊里黝黑漢子的粗壯,長得白凈文氣,比起其他插隊的知青氣質(zhì)上更添了一分儒雅。

她很喜歡這樣的他,就常往他的身邊晃,再撒嬌讓做大隊長的父親把他安排借住在自己家里。

她當時初中剛畢業(yè),正在猶豫是繼續(xù)上高中還是在家務農(nóng)掙工分,是他告訴她“知識是第一生產(chǎn)力”,讓她去縣里念高中。

她當時問他是不是念了高中就能像他一樣優(yōu)秀,他愣了一下笑著說:“你要是念了高中,一定比我更優(yōu)秀,因為你的成份更好,以后更有前途?!?/p>

因為他這句話,她就真的去縣里念了高中。

當時的她并不喜歡讀書,因為她所在的環(huán)境給了她書讀了也沒有用的認知,不能上大學,還可能會像曾志宏這些知青一樣要下鄉(xiāng)插隊。

她的高中最先開始念得亂七八糟,他卻找她借書看,一遍一遍地跟她說念書的重要性,她被他說動了,又見他學得認真,她上課的時候也就認真聽課。

她原本就聰明,做好筆記回來帶給他看,再跟他一起學習,一起進步,很快就成了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

今年高考政策一放開,他們一起參加高考,他卻因為成份問題,政審沒過,成績作廢,而她則考到了縣里的第三名,上了本科線,成為村里的唯一被大學錄取的大學生。

前幾天她收到通知書的時候,曾志宏恰好收到他家里打來的電報,表情復雜。

林自強看到他的表情后說:“你這種成分不好的狗崽子就不要想著考大學了,安心在村里插隊吧!我妹考上大學之后就成了大學生,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曾志宏當時什么都沒有說,第二天早上人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封信給林秀婉。

林秀婉一問做大隊隊長的父親才知道曾志宏回城的批文下來了,曾志宏昨天已經(jīng)找他開好介紹信,天不亮就走路去了隔壁村的隊部,已經(jīng)搭早班車回城了。

林秀婉當時就起身去追,早班車早就進了城,又哪里還有曾志宏的蹤影?

因為她跑去追曾志宏的事情被村民看見了,村里就有風言風語風傳她被曾志宏拋棄了。

畢竟她這兩年和曾志宏走得很近,又經(jīng)常在上完工之后一起學習,之前村里曾有人開笑話說他們是一對,說她招了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女婿。

曾志宏走后村里就盛傳他是某個大人物的兒子,林秀婉想跟著他回城,飛出雞窩變鳳凰,純粹是異想天開!他那樣的城里人哪里會看得上她這樣一個柴火妞,被拋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自那以后,村民們看著她的眼神有些復雜,既憐憫同情又興災樂禍,她考上大學的事也被這帶著艷色的傳聞壓了下去,仿佛她就是個為了過好日子而攀龍附鳳的不知檢點的女孩子,約等于不守婦道的破鞋。

只有林秀婉自己知道,她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和他是否是居民戶口、家里是不是有背景一點關系都沒有。

且他們之間清清白白,從來就沒有任何不合禮數(shù)的舉動。

而他留給她的那封信里帶著幾分遺憾,說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但是兩人有緣無份,如果有一天他能摘掉帽子,他會考進她所在的那所大學。

因為這一連串的事情讓她覺得她之所以會被人笑話都是因為她二哥林自強害的!

林秀婉之前雖然委屈卻沒有過輕生的念頭,這會卻哭得差點沒斷氣,甚至在想,與其天天被村民笑話,還不如死了算了!

林秀婉喝農(nóng)藥自殺的事情以極為迅捷的速度傳開,林父林母聽到后嚇得不行,把手里的活計一丟就往家里跑。

林家一共四個孩子,前面三個都是兒子,只有林思婉一個女兒,別人家是重男輕女,林家卻是重女輕男。

這些年來,林家的活基本上由三個哥哥包了,林思婉基本上就沒有干過繁重的農(nóng)活,頂多就是做著裝藥水殺蟲,或者撿棉花之類的輕巧活計。

林父林母回來后怕她出事,又喊不開門,就讓林自強把門撞開。

林母一看見林秀婉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就心疼不已,再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就火了:“誰打的?”

林自強默默舉手:“我想把小妹打醒……”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挨了自家親媽一巴掌:“你個憨貨,我和你爸從來都沒有打過秀婉,你居然敢打她!”

林自強雖然有些不服氣,但是看到林秀婉原本白凈的臉上高高腫起的五指山,心里有些理虧,卻還是頂了一句:“我是為妹妹好,我搶了她手里的敵敵畏她就又跳了塘,我怕她想不開,所以就……”

“啪”的一聲,他又挨了一巴掌,這一次是林父打的:“要不是你這小子整天胡咧咧,秀婉至于想不開嗎?”

林自強不敢再說話。

林母抱著哭得快要斷氣的林秀婉說:“媽就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退隳切赵臎]良心自己走了,你這么好,肯定能嫁個好人家!”

她說完沖進廚房拎了案板,再拎把菜刀就往外沖,然后一菜刀就砍在案板上,滿臉煞氣地說:“往后哪個剁腦殼的敢再說我家秀婉攀龍附鳳不檢點的話,我就跟誰拼命!”

“要是秀婉以后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就全是逼死她的兇手!我家秀婉考上了大學,以后是要吃商品糧的!你們說她嫁不出去,她還看不上村里的憨貨后生……”

林母原本就是潑辣的性子,拿著刀這么一剁一罵,過來看熱鬧的村民多少之前都有傳說過幾句閑話,一看這架式,生怕林母找他們報復,一個個灰溜溜的跑了。

林母的氣卻還沒有消,站在門口扯著嗓子罵了足足一個小時,直到林秀婉在房間里喊肚子餓了,林母才收了音,拎著案板和菜刀回廚房做飯。

林秀婉此時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下來,只是巴掌大的小臉還腫得高高的,林母一看到她這樣就去瞪林自強,嚇得林自強一晚上都躲著林母,就連吃飯都是端著碗蹲在院子里吃。

吃完飯后,林母有些擔心地對林秀婉說:“村里的那些閑話你都不要聽,他們是在嫉妒你,你可是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你過幾天就去城里找你小姨,我跟她說好了,讓你去他們廠做臨時工,等你工作后,再在廠里找個好后生結(jié)婚,可比村里的這些憨貨們強多了!”

林秀婉知道她今天“自殺”的事情嚇到了林母,以為她是被村里的閑言閑語給氣到了,變著法子安慰她。

她輕聲說:“媽,我不去上班,我要去念大學,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就像曾志宏說的那樣精彩,也想憑自己的本事過上好日子?!?/p>

之前她雖然考上了大學,但是卻因為曾志宏的事情,說不想去念大學,要去找個地方上班,其實是想賺到路錢去找曾志宏。

今天鬧上這么一回后,卻讓她改變了主意,她和曾志宏之間清清白白,不怕人說。

可村民們都以為她和曾志宏處對象是因為想跟著他回城,她卻覺得她要爭一口氣,就算沒有曾志宏,她也一樣能憑自己的本事進工廠,吃商品糧。

林母看到她這副表情就知道她主意已定,心里有些高興:“就是,你是憑本事考上的大學,憑什么因為他們的閑言閑語就不念書?等你以后畢業(yè)分配工作后,嫉妒死村里的那些憨憨!”

林秀婉看到林母笑開的眼紋,擔憂的眼神,微白的鬢角,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自從曾志宏離開之后,她心情不好,沒少給林母臉色看。

她還知道因為她的事,讓父母都承擔了很大的壓力,以前她鉆牛角尖沒去想這些,現(xiàn)在卻不能讓自己再這么混帳下去。

曾志宏回了城,她的人生還得繼續(xù),她心里甚至還憋著一口氣。

她要努力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活得比他更好!讓他后悔當初的不告而別!她要憑自己本事成為城市戶口,堵住滿村說閑話的嘴!

林秀婉決定去念大學讓全家都高興了好一陣子,但是高興完之后就又開始發(fā)愁,雖然現(xiàn)在上大學不用交學費,生活費也有補助,但是路費也不是小數(shù)目,還得給她置辦幾身新衣服,免得出去被同學笑話。

林父雖然是大隊的隊長,但是他們林家村人多地少,土地貧瘠,一個工分也就一毛錢,一年下來,刨去家里的嚼用,全家加一起也存不到兩百塊。

林秀婉的幾個哥哥都已經(jīng)成家,當初林父給幾個哥哥娶媳婦的時候把家底已經(jīng)掏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哥哥們家里都有孩子,開銷都不小。

為林秀婉上學這事,林父召開了家庭會議。

雖然現(xiàn)在林家一大家子還沒有分家,但是嫂嫂們都有著自己的算盤,除了工分全家的在一起算外,她們偷偷的賣雞蛋或者偷偷種點黃豆賣掉攢點私房錢,這事林父林母平時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一次為了林秀婉能體面的上學,林母直接發(fā)話,讓每個嫂子一人拿匹布給她做身新衣服,考慮到她上學的地方比家里冷,還要為她做新棉襖。


作者簡介:棠花落,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祖籍湖南,現(xiàn)居蘇州,十余年寫作經(jīng)歷,累計創(chuàng)作近三千萬字,文筆細致溫婉,架構(gòu)縝密宏大,常用獨到的視角書寫快意恩仇,擅長勵志成長類的故事,代表作《詩酒正年華》《醫(yī)路逆行》《燕歸的八零年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