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唐人詩集，一條雅魚便從杜甫的詩中游來：

“魚知丙穴由來美，酒憶郫筒不用酤”

而我卻逆流游回了童年

媽媽從市場買來的雅魚

這個曾經(jīng)歷代的貢品

是我們年夜飯那天不能少的

但必須在家養(yǎng)幾天

雅魚是媽媽嘴里的神魚

說它的腦袋天堂藏有一把寶劍

那是女媧用手補天時

不慎將寶劍掉入水中幻化而成的

我多次試圖抽出這把寶劍

砍斷通往馬耳山那條公路

因為這條路總是把當(dāng)工程兵的爸爸載到天邊

我卻被拴在童年

但我至今也沒抽出一柄劍

只抽出鋒利的刺，再把記憶狠狠地扎疼

滿眼都是好吃的

雞、魚、肘子、排骨……

最好的吃喝都得留到過年那天

饞變成了洶涌的動詞

剛把這些饞人精擋在門外，門內(nèi)的墻上

就掛起媽媽買回家的大大的掛畫——

一個小胖小子抱著和他一邊高的大鯉魚

只許看，不許吃

閉上眼睛是徒勞的

過了臘八就是年

到了臘月十幾，媽媽就開始準(zhǔn)備各種好吃的了

殺年豬是外公用刀寫的詞牌

聽說我饞肉，他扛來一座山

媽媽燉了一屋子香

關(guān)閉了眼睛關(guān)不了鼻子

即便給鼻子安上閘門，瘦肉蘸蒜泥的臆想也會勾走我的魂

最銷魂的是小土雞

一口鍋燉出一層香香的黃油

皮薄發(fā)黃、肉質(zhì)緊實，掐掐就像掐小妹的臉蛋

雞湯熬得越來越少，我的口水卻越流越多

湯圓是絕句

遇見媽媽的手就成了絕唱

餡料是媽媽用甜蜜的通感親手寫成的

還要偷偷塞進一枚硬幣

誰吃到誰就是財神

但，湯圓包好了卻不能吃

得先凍上，憋到大年夜饞蟲爬出來再吃

幸虧我們可以用糖壓一壓洶涌的饞

姐姐、哥哥、妹妹、我

媽媽按人頭早分好了

滿滿一盤子散裝糖

軟糖、硬糖、酥糖、脆糖，還有小酸酸

脆糖酥糖大蝦糖，一咬一掉渣，吃到齁嗓子

散裝硬糖塊，桔子瓣糖，五顏六色，舌頭吃變了色

不必?fù)?dān)心吃光了

姐姐發(fā)明了秘密武器

要穿大口袋的衣服

過年串門拜年時，嘴一定要甜

嘴甜叔叔阿姨們才會把更多的甜塞進你的口袋

有時還會塞幾分幾毛的壓歲錢

或者除夕后

拉著爸爸媽媽去逛廟會

我和冰糖葫蘆商量好了

準(zhǔn)有兩支臉蛋紅紅的跳上我的掌心

咬一口酸酸甜甜

能穿新衣服簡直就像解放

“解放之前”姐姐穿小的衣服哥哥穿

哥哥穿小了我穿，我穿小了小妹穿

不怕別人笑話

說姐姐像小子，我們像丫頭

那年月全世界的人家都那樣

紅襪子是量身定做的

上面印著小人——那是暗喻，過年要踩小人

過年沒有踩小人的紅襪子不叫過年

襪子質(zhì)量不好則是明喻，第二天腳丫子就被染紅了

買來的鞭炮像媽媽的大辮子

但我們卻要把大辮子一瓣一瓣拆開

一次點燃一個，“叭”，神聽到了，一個閃電就會跳進我家

或者用從虎子那里借來的神器——

一只手指長的瓷兔子把鞭炮放進兔子的嘴里，點火

就能聽到兔子疼得直哭，像爸爸假裝求饒

虎子爸爸說

這是月亮上跳下來的兔子

以前陪著嫦娥，現(xiàn)在下來找小朋友玩了

這只兔子有魔力

吸引了大院里所有的孩子

我們再也不會把鞭炮往別人身上扔了

馬爺爺是大院里墨水喝得最多的

每逢過年人們都會拿著紅紙到他家

他只消瞇縫一下眼，腦子里就會閃出一副春聯(lián)

然后從腦子里流到紙上

他變成了歐陽詢、柳公權(quán)、褚遂良、顏真卿

圍觀的人立馬沸騰

馬奶奶被封為巧手奶奶

其實不是她手巧，是她有一把神造的剪刀

那么多奶奶阿姨和她打擂，比試剪窗花

但她們輸?shù)媚槺却盎ㄟ€紅

我見過，即便馬奶奶的剪刀到了她們的手

也剪不出春天

那把剪刀只認(rèn)馬奶奶

剪出的財神福神壽星，像川劇里的人物

鑼鼓一響，就能從窗戶上走下來

我多想得到這把剪刀

同時學(xué)會巧手奶奶的本事

剪出外公、外婆、馬爺爺、馬奶奶

以及大院里所有的叔叔阿姨

貼到窗戶上，新年的鑼鼓響起

他們就會走下來

把我領(lǐng)回年味濃濃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