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的湘水綿綿的愁□周婉君
《邊城》如同一曲悠悠的歌,一曲沒有起點,沒有高潮,也沒有終結(jié)的歌。綿延千里的湘水在山野間晝夜流淌不息,幽幽凝望著生命的純粹與本真。
多少次,讀完最后那一頁,然后合上書,苦苦的,瑟瑟的余韻依然久久地流動在空氣中。也許,《邊城》只是一縷韻味,它沒有沸騰你的血液,卻讓你的筋骨隱隱疼痛,夾雜著絲絲寒冷,絲絲遺憾?!哆叧恰凡o撲朔迷離,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沈從文只是平靜地講述著,情感濃烈處,依然只是淡淡的,隱隱的筆觸。當天保在最扣人心弦的時刻死去時,我們多么希望看到情感的洪流奔瀉而出,汪洋恣肆,然而沈從文卻是那樣出奇冷靜地三言兩語,便讓一個鮮活的生命悄然隕落。這,抑或是筆端的功力,抑或是心境的功力。即便是喪子之痛正啃噬整顆心的船總順順,作者也只是寫道“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于是,讀者便不再敢流瀉自己的情感,生怕破壞了作者營造出的那淡淡的,隱隱的意境。
翠翠第一次為儺送所心動的心情,作者描寫的是如此說不清,道不明。這個天真善良,溫柔恬靜,被大自然賦予了清明如水晶般眸子的少女,在情竇初開之時是如此的惶惑,這如水般清澈純凈的愛情亦流淌著淡淡的芳香,淡淡的紛亂。它沒有炙熱,沒有燃燒,卻依然充滿了無可取代的,屬于愛情的,青澀草莓般的余韻,浸透著惴惴不安,卻又熠熠動人的力量。的確,“這不是人生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一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的一點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的事情上馳騁?!鄙驈奈氖侨绱说靥蹛壑P下的翠翠,邊城明凈的底色中,這個女孩透徹純明的人性光華是如此這般嬌艷欲滴?!耙磺锌傆肋h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里過去。一份安靜增加了人對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的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糊涂一點罷了。”他們便是湘西人,他們踏踏實實,真真切切地踏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秀麗,安寧,純樸,沐浴著濕潤與和諧的斜風(fēng)細雨,蓬勃著人性的率真與善良。“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沒辜負日頭?!薄耙苍稽c,結(jié)實一點,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边@便是湘西人,活得純粹,活得真實,活得渾厚,如土般清新的氣息,如土般樸拙的敦實。
湘水潺潺地流著,不是終結(jié)的終結(jié)如期而至。只是,這樣的終結(jié)令人惆悵卻不曾熄滅生活的熱情?!暗搅硕?,那個已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光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讀者的情緒始終因作者的平靜筆觸而拼命壓抑,末了,積蓄了太多無法承載的情感終于隨這一句而決堤。這一句一改往時的平靜,先前賦予讀者的沉穩(wěn)之心在此刻與這奔涌而至的辛酸和深沉的悲哀形成了無可奈何的鮮明對比,冰河下的波瀾壯闊已無法再被藏匿,于是,讀者終于得以宣泄心中沉郁已久的愁思。“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故事繼續(xù)演繹,翠翠和儺送的命運在讀者遺憾,哀鳴而又渴求的復(fù)雜心情中隨著那湘西的水幽幽地流向前方……《邊城》是無色純明的,它的生命是如此自然而純粹,它的哀愁是如此本源而又綿綿不絕,它的氣息是如此清新而澄澈?!哆叧恰酚质巧拾邤痰模粭l綿延千里的湘水,串連著一個個寶石般璀璨的瞬間,每一天,都被賦予了不同的色彩和形態(tài),幽碧的遠山,溪邊的白塔,翠綠的竹篁,沁人心脾的芬芳?!哆叧恰肥侨f籟俱靜的,日益滄桑的夕陽映照著這片地老天荒,靈氣飄逸的樂土,跳躍的音符也小心翼翼地凝固,唯恐驚擾了這人間仙境。《邊城》又是悅耳動人的,它的生命形式與生命狀態(tài)成為一種誘人的節(jié)奏,通過長長的時間,遙遙的空間,流動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它的旋律讓另外一時另外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
潺潺的湘水,流波逝水中裹挾著一切,遼遠深長,綿綿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