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張超
雪已經(jīng)下了兩天,天上灑落的雪、地上的雪像是被風抽著的陀螺一般,旋轉(zhuǎn)著,嘶吼著。大道、樓房、旮旯等等都白喇喇的,如果從城市上空俯視,你就會看到城市中央偏南的地方有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一片沼澤,那就是這個城市的火車站。
清晨,出行的人扛著行李擠進候車室。地上白凈的雪被踐踏的黑泥一般,一會兒沒有人走,就變成冰棱,尖銳地立著。候車室前面的走廊下,零星地散落著幾個乞丐,各自占據(jù)著一個地盤,像是收保護費一樣等著行人的施舍。再細細瞧去,就會發(fā)現(xiàn)西邊行人最少的地方有一個年輕的乞丐。他一只褲管空空的,面前的搪瓷缸子也空空的。他低著頭,裹著油污的頭發(fā)打成了綹垂下來,身上的衣服潦草地裹得很厚,整個人看上去很臃腫。也許溫度并沒有低到令人不能忍受,但是看著他,就算你裹在羽絨服里都會瑟瑟發(fā)抖。許是冷,許是別的,他就那么一直低著頭,或許從昨晚他就這樣低著頭,從來沒有動過。
廣場上行人稀少,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漩渦似的雪里漸漸靠近候車室門口。近了,才看清是一個拉著三輪車賣水果的婦女。她頭上包著一塊黃色紗巾,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脖子上掛著一個裝錢的帆布袋子。她半弓著身子,雙手使勁鉗住車把,腳尖點地,拼命往前拽著車子,那袋子幾乎垂到地上。到了候車室門口,她放好車,解開頭巾,在手里捋了捋,使勁抽打著身上的雪,抖了抖,又圍到脖子上。她的兩頰是干燥的藏紅色,兩鬢下有隱隱的白色,嘴唇裂著幾道口子,往外滲著細細的血絲。她的眼睛掃過候車室外面的走廊,馬上收回了目光,可是很快又看過去,在小乞丐身上停留了一小會兒便又扭回了去。
這時候,有個人從候車室里跑出來,停在她的車前。她趕忙掀開車子上面的油布紙,那人急急地拿了些香蕉遞給她。她放在秤盤里,提起了秤桿———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皮膚是暗黑色,皸裂得厲害,上面布滿了白色皴紋。
“一共十四塊五?!彼殉訔U子扭過去讓顧客看,可他根本沒看,早已去錢包里掏錢了。那人哆哆嗦嗦地拉開拉鏈,翻了翻,拽出一張一百鈔票給她。她接過錢,使勁甩了甩,又拿到眼前,對著天空看了看,然后又甩了甩。他把白凈的可以看到皮膚下青色血管的雙手合起來,放在嘴邊,一邊哈熱氣一邊說:“你快點,冷!”忙著找零錢的她沒顧上回答,只是使勁點了點頭。一點頭,耳朵后夾著的頭發(fā)就散落下來,被風一吹,讓她的面容看起來更滄桑了。顧客等得有些不耐煩,跺著腳取暖,“那五毛錢別收了,十四塊得了?!彼J真地抬起頭: “那可不行!大冷天的,我們指不定就掙這五毛錢呢!再說,現(xiàn)在是冬天,水果進價就貴,買的人少,再少五毛還掙什么??!” “那你快點,要不你再掰給我一個香蕉,算十五?!彼蛘呤窍雽︻櫩托σ幌拢墒悄樕系募∪庖驗槔涠行┙┯?,那個笑倒有幾分憤怒的模樣。 “一根香蕉七八毛錢呢!如果那樣,我就賠了。”她停下手里的動作,看著他?!靶辛?,行了,你快點吧。十四塊五就十四塊五,凍死了。就五毛錢的事!”他不耐煩地翻了一下白眼,從褲子口袋里翻出一枚硬幣,“我這里有五毛錢,你快點,我急著趕車!”接過鋼蹦,她緊緊攥在手里,繼續(xù)在帆布包里繼續(xù)摸索,小聲嘀咕著:“這些香蕉我們真的就掙個幾毛錢,就幾毛錢……”總算點夠了厚厚的一沓零錢,她把手放在嘴邊沾了一點唾沫,一邊數(shù)錢一邊念念有聲:“十塊,二十……一共八十六,給。”錢還沒遞出去,那人趕忙拽過錢,看也不看就塞進錢包,抓起香蕉就跑回了候車室。
看著他的背影,她張開手看了看掌心的五毛錢鋼蹦兒,又把被風刮亂的那幾綹頭發(fā)重新掖回耳后。她把油布細心地蓋好,撣了撣積下來的薄雪,一只手抓著胸前的帆布袋向西跑去。她一邊跑一邊扭頭看著自己的水果車,脖子上的圍巾在風里飄飄翻動,甩動的胳膊有些笨拙,甚至有些滑稽。地上有些滑,她趔趔趄趄地跑著,到了小乞丐跟前停下了。那枚帶著她體溫的五毛錢鋼蹦兒“當啷”一聲,落進了小乞丐面前的搪瓷缸子。他或許聽到了,或許沒聽到,還是那樣低著頭,一動不動。
賣水果的女人放下錢,立刻起身捂著錢包又邁著小碎步向自己的水果車跑去,耳后的頭發(fā)可能是彎腰的時候又掉了出來,被風吹得凌亂飛揚。在飄飛的白雪里,那幾縷略微花白的頭發(fā)竟是那樣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