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子報
電子報

生死對話□若何


  生命是寶貴的。面對死亡的既成事實,除了哀悼,局外人的指點評說將是對逝者的不敬。然而,對死者的親朋好友來說,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的,他們必須直面死亡本身,接受那事實,從苦痛中解脫出來,讓自己的生命好好延續(xù)下去。這是一個曲折的甚至漫長的過程,在生死邊緣上徘徊觀望,再回到生的世界。劉佳林的散文《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與悼亡有關,內中包含了作者與死者、生者的對話,在這過程中重新定位他與世界的關系,通過描述得以傾訴,進而實現救贖和自我救贖。
  生死相關,剝除偽裝。文章開門見山,首句即為全文奠定了直白樸素的敘述基調:“2003年6月的一天清晨,我的師弟魯新軒在他的單身寓所里刎頸自殺。”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全說清楚了,就像老到記者寫出的新聞導語那樣直指核心。平白的敘述讓矯情遠去,引領讀者走近死亡事件本身,震驚、惋惜、無奈的情緒卻在文字間彌散,更見深沉的力量。作者寫魯新軒跪在抽水馬桶旁的情景:“于是血和水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漫出衛(wèi)生間,漫出客廳,漫到樓梯間?!毙⌒〉膱鼍埃兰诺臍夥阵E然呈現?!霸谄岷诘囊估?,我的眼淚汩汩地流著,汩汩地?!弊髡吆孟裼幸鈮褐票加吭谛念^的憤懣,只用最儉省的表述來記錄彼時彼刻的狀態(tài)。在死亡面前,最簡單的也是最有力量的,真實,透入心底。
  作者回顧了以前和魯新軒的交往,似是漫不經心,而且言語中隱隱透露出一種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師弟算個啥,穿著邋遢,說話低聲下氣,遠不如師兄來得聰明又瀟灑。魯新軒在自己編輯的譯書里加上了劉佳林的名字,希望對師兄順利畢業(yè)有所幫助?!拔耶敃r覺得太搞笑了,這算什么啊,太搞笑了?!碑斪x者知道劉佳林可以發(fā)表超出規(guī)定數量的論文而后順利畢業(yè)的事實,很容易理解他流露出的那份不屑,也能理解魯新軒生前對他近乎討好的敬重。
  都過去了。魯新軒已經自殺,劉佳林作為師兄怎么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呢?生命的吊詭也正在這里。作者一直覺得師弟是不太入眼的人,頭腦里從來都是那種印象,師弟離世后還是無法扭轉??梢栽O想,作者被師弟死亡的事實所擊中,突然遠離了原先的世俗生活節(jié)奏,到了生死相交的境地,所以無需粉飾,只要讓一切保留內心版圖原先映現的樣子。悲痛欲絕的作者未嘗不想對師弟好一點,給他關愛,給他尊嚴,可生命是一條不能重來的單行道,師弟自盡了,他再也沒有機會了。相對生死而言,顏面算什么,優(yōu)越感算什么,這樣的敘述顯現了作者對師弟的檢討,用一種坦露心跡的方式,傳遞著對逝者的哀悼。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魯新軒的死給師門同學帶來了巨大的觸動。作者一向自認為堅強樂觀,可在經歷了一些事情后,也變得猶疑起來了:“一個正常理性下的人雖然不一定有決絕的勇氣,但生活的重壓會讓人漸漸地失去理性,變得瘋狂起來,最后就能夠在常人無可理喻的情況下結束自己的生命?!痹瓉砩悄菢拥拇嗳?,驚怖當頭的作者,此時退到了生與死的交接點上,似乎只差一念就會走上不歸路。文字不僅是作者與陰陽兩界的人溝通的媒介,更是一劑藥效顯著的清涼散,讓作者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還有,作者揪住了魯新軒還是處子的事實?!拔液么踅Y過兩次婚,我好歹有兩個女兒”,這純粹是劉佳林的私事,和學生相處幾年也只字未提,面對師弟的死亡,卻說出來了。魯新軒,你這個笨蛋,人的本能說到家,還不就是為了存活個體、延續(xù)后代嗎?你陪上三十多年一條命,沒熬下一兒半女,甚至沒能感受男女的交歡,你虧大了!大悲襲內之時,還有什么好遮掩的呢?劉佳林不厭其煩講述了《舊約》里的故事,為魯新軒的英年早逝而倍極感傷,設身處地地想:他甚至都沒有為這樣的自己哭泣過?;钪惺裁磧r值?至少可以哭泣,痛痛快快地表達自己。師弟配得上那樣圣潔的哭泣,可是他沒有。
  已經很難說清楚了,作者在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盤桓在心頭更多的念頭是什么———向讀者傳遞一個關于死亡的事實,與師弟共憶過往不合拍的相處經歷,還是為自己尋找一份安寧的心理寄托?或許,都有。想想魯新軒曾經唱過的歌,“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在作者那邊,已不再是畢業(yè)聚會上的助興表演,而成了追憶舊事的載體、為逝者招魂的符語,以及對自己和其他生者的沉痛告白。
  難得這樣干凈得像詩一樣的散文,感情純粹,文字洗練,把生死對話進行得利落到位。作者仿佛一步步走近了死神,追問生死之間的差別,也帶著讀者去生死交界走一遭,感受死神逼近的壓抑氣氛,進而反思生命的意義。文本是有重量的,那不是輕飄飄的兩頁薄紙,而是一塊高聳的碑石,上面刻著關于惜生愛生的箴言,矗立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