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
電子報
- 第1265期

“真是不錯”


□若 何
  (一)
盲人來我家訪問我妻子。這故事簡單得一塌糊涂,出場的是三個人,時間大約一天,地點(diǎn)在我家。作家的本領(lǐng)在于把故事充分展開,風(fēng)生云起,讓人讀來有滋有味。
  我對盲人的到來并不怎么歡迎。頂多,那是妻子的事,我懶得理會。有什么意思呢?當(dāng)初妻子和盲人有過一些來往,為他讀報,后來分開了。他們斷斷續(xù)續(xù)保持著聯(lián)系,相互寄磁帶。妻子對此興致很高,甚至為他寫詩。兩個人的親近簡直叫我生氣。盲人要來我家,來就來吧,不關(guān)我的事。
  這盲人著實(shí)可愛。他有說不完的話,對什么都有濃厚的興趣。頭一回握手就說,好像我們已經(jīng)見過面似的。嘴上仿佛抹了蜜,一口一個“老弟”。我要給他搬箱子,他說不用,自己來,別客氣。吃飯的時候,他吃得那個香呀,吃肉,吃土豆,吃面包,喝牛奶,喝酒,都津津有味。還一起吸大麻,看電視,干啥有干啥的樂趣,生活無限美好。
  空氣里飄浮著某種怪怪的味道。開始大概是醋意。妻子有過前任丈夫,一位青梅竹馬的軍官。那個夏天,妻子給盲人讀報,分別時盲人摸了她的臉??龋似拮拥哪?。我對盲人的來訪不冷不熱,可能有這方面的原因吧。后來就有點(diǎn)曖昧了。妻子堅持給盲人鋪床,跟他說,什么時候要睡了就叫醒她,她去鋪床。當(dāng)這是待客之道。面對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我禁不住得瑟起來,妻子是我的,不是你的。妻子的睡袍滑落,露出一段多汁的大腿。看,多么誘人!我不想讓盲人看見,把睡袍拉起來。盲人當(dāng)然看不見,要看也只能自己看,于是,我又把睡袍給掀開了。
  假如說事情有轉(zhuǎn)機(jī)的話,那也是悄悄發(fā)生的,神不知鬼不覺。電視上出現(xiàn)了大教堂,我向盲人描述。在他熱情的感染下,我只能這么做,也樂意這么做。他什么都看不到,沒辦法。哪里有雕塑,哪里有壁畫,很高,很大。我說不清楚,還是說了,不管有用沒用。盲人的話就像巧手木匠做出來的卯眼,緊密銜接在我留下的榫頭上。哦,畫一座大教堂吧。找來紙和筆,一起畫。盲人用指尖就能感受到效果:“畫得不錯?!焙髞?,他的手扶在我手上,感受我閉著眼作畫的過程。
  大概就是因?yàn)槟鞘种競鬟f的體溫,阻隔在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冰凍悄然融化了。春天已經(jīng)到來,這多么叫人欣喜!盲人叫我睜開眼,看看畫得怎么樣。我沉浸在這種充滿溫情的氛圍里,哪怕閉著眼,一樣可以對大教堂的畫作出判斷:“真是不錯?!?br>  小說收得那么干凈,韻味豐富極了!
(二)
小說里,盲人的妻子沒有出場,作家給了她充分的理解:永遠(yuǎn)無法出現(xiàn)在愛人眼里,無法從盲人那里得到女人都想要的對面容的贊美。雷蒙德·卡佛就像孫悟空那樣鉆到筆下人物的肚子里了,對他們的所感所念了然于心??蛷d是一座小型的舞臺,三個人進(jìn)行著節(jié)奏緩慢的演出。平平淡淡,又跌宕精彩。借助作家的細(xì)膩筆觸,讀者也成了觀眾,欣賞他們的表演,走進(jìn)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讀完《大教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路遙的《人生》,它的結(jié)尾也是用了主人公的一句話。高加林抓起兩把泥土,大聲喊叫:“我的親人哪……”悲悲凄凄,留給讀者寬闊的回味余地?!洞蠼烫谩返慕Y(jié)尾同樣十分耐讀,不僅是“我”對剛畫的大教堂的評價,也是彼時“我”對盲人解除防范完全接納之感情的自然流露。當(dāng)然,用來作為一篇簡短的讀后感,也是可以的,“真是不錯”。我猜想,抱有這種想法的讀者會有很多,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給他一把刀,譯者就可以削鐵了。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肖鐵的名字。讀高中時,班上不少同學(xué)訂了《語文報》,我們經(jīng)常讀到肖鐵的文章。他還小呢,是個學(xué)生。他老爸肖復(fù)興有作品入選初中語文課本,很牛。我們從魯慢、巴鐵這些名字里看到了肖復(fù)興對兒子的期望。等我拿到《大教堂》一看,嘖嘖,青年作家、芝加哥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肖鐵翻譯的,我就想,此肖鐵可能就是彼肖鐵。待我到網(wǎng)上一查,可不是的。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肖鐵他老人家居然和我是同齡人。
  肖鐵的翻譯讀上去很舒服,文句優(yōu)美,字詞洗練。他很少使用生僻的詞語,卻一樣可以做到精準(zhǔn)生動。比如盲人和我一起畫大教堂的場景:“我的手撫過紙面的時候,他的手指就騎在我的手指上?!泵と撕汀拔摇敝g那層親密的關(guān)系,用一個尋常的“騎”字就活龍活現(xiàn)了。再如雷蒙德·卡佛自話中的一句:“他們說我對于勞動人民一無所知,說可能我這輩子根本就沒有干過任何藍(lán)領(lǐng)工作。這樣說,很搞笑?!倍嗝摧p松,可是傳神。肖鐵設(shè)置了作者自話這么一個板塊,也是很可稱贊的,對我這種以前從未讀過卡佛小說的人來說尤其有必要。那仿佛架設(shè)了一座跨越時空的長橋,帶讀者來到作者的近旁。至于讀者如何達(dá)到卡佛的內(nèi)心,那就要靠一篇篇的小說了。
  卡佛生活貧苦,為生計所包圍,甚至大部分的作品只好在一次坐下來的時間內(nèi)寫完。他不能像路遙、陳忠實(shí)那樣用幾年的時間來完成大部頭,只能作短小的急就章。小說是他卑微生活的記錄,同時也是智慧和才華的凝結(jié),是對卑微的淡化與超越。凡俗生活里的一個個場景成了他的寫作資源,信手拈來,富足充盈??ǚ饘ι畹牟磺窈退男≌f才華一樣讓人肅然起敬。
(三)
自話、譯后記都寫得很好,頗有一些句子可以記下來長久存留,比如“陳述的基本正確性是寫作的唯一道德”,還有“失敗不是故事的開始,也不是故事的結(jié)束,而是他們故事的全部”,等等。讀過村上春樹的序言,我就一篇一篇小說往下看了。
  并不像原先期望的那樣好。前面十一篇叫我覺得疲軟拖沓,勁頭不足,我是費(fèi)了好大的耐心堅持讀下去的,記不得故事情節(jié),甚至篇名。可能哪里有問題。閱讀體驗(yàn)的改變出現(xiàn)在最后一篇,用來給集子命名的這篇,讓我猛然打了個激靈:不一樣,有意思。隔膜與理解、冷漠與溫情都不是絕對的,《大教堂》呈現(xiàn)了微波蕩漾的轉(zhuǎn)化過程。讀完之后心里非常舒服,還想再讀一遍。后來我在卡佛自話中看到他說這篇是例外,寫故事對他來說是一個自我展開的過程,更萌生出一種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覺。
  最初讓我接近《大教堂》的因緣是張新穎發(fā)表在《文匯報》筆會版的一篇文章,名叫《寫這些被生活淹沒了的人》,挺長,分四個大的章節(jié)。文章最后說:“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小說里,用普通但準(zhǔn)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管它是椅子,窗簾,叉子,還是一塊石頭,或女人的耳環(huán)———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贝_實(shí)好,身手不凡,于是我急匆匆地找到《大教堂》,買了回來。當(dāng)時并沒有留意這是卡佛的話。讀過小說再回頭看張新穎這篇文章,心里不由惱火:這個大壞蛋,多少句子段落是直接或間接引用了雷蒙德·卡佛、村上春樹還有肖鐵的,她到底想說什么?
  《大教堂》的腰封上印著好幾段煽情的話,角度各有側(cè)重,說白了就是讓讀者掏錢買書??ǚ鸬男≌f是好是壞,這個見仁見智,腰封上的話并非定評。作家邱華棟最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撰文說:“對眼下神化雷蒙德·卡佛的小說要警惕———他才氣遠(yuǎn)不如約翰·厄普代克,僅就短篇小說而言。”也夠狠毒的。
  別人說好也罷、說孬也罷,我覺得《大教堂》還是值得一讀的。那會有一種和作家進(jìn)行心靈對話的感覺,真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