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家,我又來到村西的小河前,這里一片機器的轟響聲。推土機,挖掘機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大機器競相怒吼著,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自家的小花狗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后面,一路想意外地在河灘上覓些好吃的東西,可鼻子嗅得滿是土還是沒找到什么。河堤上面多少還有幾叢野草,可河堤下那片曾經是河灘的地方,已經讓那整日震天響的機器們翻挖得寸草不留了。
村邊的河剛開始整修時,村里盛傳政府是準備抽走河里的污水,往里面放清水。于是每天傍晚都有人站在河堤上觀望那一片歡騰的場面。好幾次,村里最愛抬杠的金旺和“翻天鏡”(此綽號我至今未考證出是何意思,或許跟眼睛有關)因為河道整修后是否要在河灘上建一個跨河的小公園而爭論不休。他們傍晚走上河堤時常常不期而遇,于是皆梗著脖子,慢慢地走向對方,心里盤算著這次怎樣把對手辯倒。兩旁的男人們知道有熱鬧看,就都跟了過去。于是那些天里,河堤上經常見到兩個人一臉殺氣地慢慢走向對方,身后跟著一群五大三粗的爺們兒。假如有外人這時從村西走過,肯定大吃一驚,以為這是兩個黑幫在準備械斗。
讓村里人都沒想到的是后面?zhèn)鱽淼南?。這條從村西流過,幾乎環(huán)繞鄭州市一圈的河流整治之后要專門排放污水。首先是金旺和“翻天鏡”很泄氣,因為失去了一個絕好的話題。不過沒多久河堤上又出現了“黑幫”相斗的舊景,兩人又找到了新的話題,就是這條河是啥時開始變黑的,是15年前還是16年前?并且由此生發(fā)開來,他們又根據不同的回憶爭論小河過去的情形,不久便又爭得臉紅耳赤,誰也不服誰。
小河十幾年前確實是清澈的,清亮亮的幾乎能看到河底。聽爹講,年輕時有一次去河里游泳,看一個大殼一動不動地沉在河底,以為是一個大王八,憋了一口氣摸上來,竟然是“鋼盆帽”———一頂國民黨的鋼盔!
那時侯,大夏天酷熱難耐,村里一幫年輕小伙子成群結隊地擁到小河邊,脫了衣服,“撲通撲通”跳進河里洗澡。洗得興起之際,忽然抓住一只半寸長的青蝦,蝦頭一掐,扔嘴里“吧唧吧唧”嚼了。有時候四五十歲的男人們也會在傍晚溜到河灘洗澡,不過當村里各家各戶的炊煙都裊裊升起之時,河灘里就會充滿各家小孩的聲音。
“爹!你咋還沒洗完?飯做好啦!”
“爹,你在哪兒?”
“爹呀........”
要是有愛搗蛋的小孩想出自己長輩的洋相,這時也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有一次,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兒讓人連哄帶騙,扯著嗓子喊他爹的外號:“鯰魚頭,你媳婦兒叫你滾回去吃飯!”還有一次,“翻天鏡”的小兒子不知怎么突發(fā)奇想,上河灘時拉了一條大黃狗,在一片一片的蘆葦里泥鰍一般鉆過來鉆過去,一遍一遍給狗下命令,讓嗅嗅他爹到底在哪兒洗澡!
在人們還經常去小河洗澡的時候,河灘上的蘆葦是很多的,沿著河岸一大片一大片地鋪展開來。河灘的另一大勢力是菖蒲,它們跟蘆葦搶地盤,經常出現的情況是小河的這一段滿是蘆葦,下一段就滿是菖蒲,兩大勢力交替控制著河灘。小河水靜靜地流著,蘆葦和菖蒲喝著清清的河水,一個勁兒瘋長。炎炎盛夏之時,菖蒲長出了一個個棒槌粗的大蒲
棒,風一吹,沉甸甸的蒲
棒隨著風慢悠悠地晃蕩
著。這時的情景很容易使
人想到孕婦,心滿意足地
走在大街上,不時用手撫
摩一下肚子的神情。不過
夏天剛過,蘆葦得勢的季
節(jié)便到了。隨著秋風一陣冷似一陣,蘆葦抽出的穗子也越來越大,開始長蘆花了。深秋時節(jié),絲綿一樣的蘆花在河灘里開得遍地都是。它們總是高昂著頭迎風而立,河灘滿是銀白。不久,蘆花在穗子上站不穩(wěn)了,開始隨風飄揚,連河灘外都成了“雪花”的世界了!
誰也搞不清楚小河什么時候開始變臟的。
小河最初只是慢慢的渾濁,魚蝦莫名其妙地死去,并且越死越多。當魚蝦絕跡時,水便徹底變黑了,臭得連蒼蠅也不敢去。河邊是成堆從河上漂來的垃圾,這些倒很受蒼蠅們的歡迎。它們在暖烘烘的太陽底下一刻不停地嗡嗡著,繞著垃圾飛來飛去,累了就成片地爬在塑料袋、爛菜根等等的垃圾上面。曾經有人說是上游新辦的幾家印染廠搞的,有幾個義憤填膺的孩子便組織了“遠征隊”,沿著河逆流而上,計劃找到那幾家印染廠,炸掉它!他們口袋里滿滿的塞著大紅炮,走在曾經是河灘而現在已經被開了荒,種滿了青菜的田地里,踏壞了無數莊稼,最后被種地的大人們發(fā)現,吆喝著要打,于是“遠征隊”轟然做鳥獸散,雄偉的計劃也破滅了。之后便再也沒有人提起過印染廠的事情,仿佛小河本來就是這樣似的。
我站在荒涼的河堤上,看著一片黃土間默默流淌著的一條烏黑骯臟的小河,心中充滿了落日般的惆悵。我不知道,對于這條美麗的小河的變化,對于這片曾經多彩而純凈的王國的丟失,村人們幾時才知道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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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73期